第十八章 角川酒吧
“啊……是么……今天是十月十二日啊……”田真傻笑着,“我自己都忘了。”
吴逸微笑着说(这笑容美得叫人不敢看):“我听叔叔说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两个商量了下,打算晚上出去吃顿饭,来为你庆祝一下,你看怎么样?”
“那敢情好。”田真说,“到哪吃饭我都不介意的,你们定吧。”
“有什么想法的话,尽可不必客气。”吴逸说。
“哪里哪里。”田真回答,“如果是花吴子建的钱,我才不会客气呢。”
吴逸的笑容扩大了些,就这么一个动作,差点没让田真流鼻血。接着他说:“需要什么礼物吗?”
“不用了!”田真赶忙说,“送礼什么的,还要还礼,太麻烦了。”
吴逸笑着说:“我猜到是这样。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恐怕是不喜欢送礼的那类人。”
他那声音让田真听得心花怒放,开心得忘了自己实际上是站在一间“垃圾房”的门口,非常热情地邀请:“进来坐坐吧!”
事实上若不是吴子建家里的房间都足够大,吴逸恐怕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但是姿态仍然十分优雅),田真随意地把堆在椅子上的一打衣服扔到床上去,给他腾出了个位子,然后自己索性就坐在床上,说道:“啊抱歉,这房间太乱了,你可别见怪。”
吴逸环顾整个房间,微笑道:“真是有生活气息呢。”
“呵呵……”田真尴尬地傻笑。
“我本以为你得躺很久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精神了。”吴逸看着他,眼里满是关切。
“嗯,我已经全好了。”田真感激而自豪地说,“我这人虽然身体不强壮,可是恢复力却很强呢!倒是你,看上去很文弱的样子,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没关系么?”
“我没问题的。”吴逸带些感谢地回答,“只是我听说你在上大学,已经很久没去了吧?”
“对哦”,田真说,“不过反正去了也不会认真听课,而且学校管得也不严,问题不大。”
“那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吴逸说,“抱歉,我比较忙,老是不能顾到你。”
“你也太客套了。”田真说。
“还有一件事……”吴逸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
“听说,你在那个地方杀了人?”
田真猛地愣住了,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是的,他当然杀了人,扣下扳机时指腹的压迫感都还残留在他手上。这种感觉,甚至胜过了他对自己差点被杀的心有余悸。
“对不起!”吴逸慌忙站起身来,“我问了不该问的……”
“没事的。”田真勉强笑了笑,“我……是他让我杀的,我、我、我只是那么,扣了一下扳机……可是他……到最后还是看着我……”
吴逸把手轻轻地按在田真肩头:“那不是任何人的错,即使你不开枪,即使当时没有被尸蹩所伤,他恐怕也会在那里死去。”
“这我明白的。”田真说,“我只是……”他抬起右手,放在眼前审视,“只是现在,那开枪的感觉仍然残留在我身上。”
“会好起来的。”吴逸说,他柔和的声音,有种温暖人心的感觉。
吴逸离开房间后,田真坐在床上。刚刚他又提到那古建筑的事情了,可是那地方,确实让他想起来就心烦。他既不想陷入危险,也不想杀人——是的,他杀了人,虽然这几天一直试图不去想,但是这个事实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阴魂不散地缠绕着。
窗外的天空,略微有些阴沉。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条条红色的金鱼在水中游动,和眼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父亲死后,田真被吴子建接到了上海,一个人住,那之后不久,他养成了看鱼的习惯。
其实不止是鱼,地上的蚂蚁,天空中的鸟,他都看,但是看得最多的还是鱼,大概是因为鱼的大小和距离都正合适。
每天每天,放学的时候,他到附近的餐馆去看鱼,起初只是远远地望着门口的鱼缸,但是时间一长,就不由自主地凑到了鱼缸跟前,差不多要趴上去了。这样天长日久了,老板娘就认识他,每次招呼着他:“喂喂,新添了两条哦!”“那条最小的好像病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过来尝尝!店里新品种的点心!”这样一来,田真虽然不喜欢和陌生人深交,也和老板娘熟络了。
那时候,鱼缸里有各种各样的鱼,但最多的是普普通通的红色金鱼,他们摆动着尾巴,悠闲地游动——就和当时的田真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和别的鱼擦肩而过,也并不打一声招呼,没有杀戮,也不用担心被杀了吃。
现在他们大概还在吧。田真心想,不过,我所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那些游鱼了,因为他们已经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抬起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
心里是明白的,即使回到过去的生活,他也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那一页的生活,已经被翻了过去。
他站起身。
是时候去一次“那里”了。
窗外传来雨声。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起来了,田真这才意识到秋天已经到了,丝丝凉意仿佛要从毛孔渗入人的骨髓,外面是灰蒙蒙一片的天空,看不见雨丝。他出了房间,漫无目的地走下楼,不撑伞地出了门,心中充满了烦乱。
“角川酒吧”
田真抬起头,想了想,信步走了进去。
不需要言语,田真坐到吧台前那个一贯的位置,老板角川立即拿来杯子,给他倒上一杯啤酒,又端来一小碟开心果。
田真喝了口啤酒,抬头看着角川。
“脸色不太好看。”角川说,“出了什么事了?”
田真摇摇头,一气喝掉大半杯啤酒,然后把酒杯往前面一推,角川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帮他把酒斟满,于是田真再次一饮而尽。
“喂,说真的。”田真喝到第八杯的时候,角川终于忍不住了,“莫非真发生了什么事不成?虽说这不关我的事,如果有人在我这里酒精中毒死掉,我可会很困扰的。”
田真微微抬了下眼,然后又垂下眼,趴在吧台上,梦中呓语似地喃喃道:“我杀了人……”
……他睡着了。
第一次见到角川,是十二年前的事。
父亲死后不久,吴子建将他接到上海,那时他八岁,由于父亲的死,精神上陷入了十分危险的状态。吴子建开车,向坐在车后面的田真搭话,田真只是保持沉默,吴子建无奈,只好打开车载音响听电台。
到得上海,吴子建的手机响了,听完电话,他十分尴尬地把车停在路边,说道:“我有点公务要办,你在路边上等一会儿,好么?”
田真默默地下了车,他不可能说不。
“抱歉抱歉!”吴子建挥了挥手,把车“呜”地一声开走了,田真站在路边,他彻底地成了孤身一人,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带起的风把他吹得浑身发抖,尽管穿得十分厚实,他还是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受够了。他想,这个世界真是疯狂。转过身,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角川酒吧”的招牌。
那个时候的角川酒吧还没有现在一半大,他走进去,有几个客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虽然酒吧白天也供应咖啡,但是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一脸颓唐地闯进来,还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
“要点什么?”角川在吧台里边问。这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酒吧老板,说他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都有可能。
“酒。”田真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现在的他在旁人眼里看来肯定跟傻瓜一样。
角川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耳朵都冻红了。按我的建议,还是喝杯咖啡暖一下比较好。”
田真没有反驳,坐到了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里。冒着热气的摩卡端上来了,他没加奶精和糖,默默地啜饮着。过了一会儿,店里的客人略少了些,角川才走过来。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可以么?”
“不是那个意思。一个人在酒吧,不觉得无聊?”
田真啜了一口咖啡,用尽量沉稳的声音说:“父亲死了。”他抿了下唇,补充道:“被人杀了。”
角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田真几乎要说你别再看着我的时候,他才挪开目光,说道:“可是你的眼睛里没有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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