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二哥
夏日里的天亮得格外的早, 越是往北的地方越是如此。
此刻刚过寅时三刻,东边却早已亮起了光辉、冲淡了原本墨色的天空。伴随公鸡的鸣啼声, 守城的士兵在完成了交接班后也敲响了晨钟打开了城门,并不意外地看见早已有人侯在了城门之外。
只是那排在队伍最前端的男人,令他们有些小小地吃惊。
那是一名约莫二十四五的年轻男人,穿着藏青色的长袍, 左手牵着一匹骏马, 纵使不懂面料的人,在看见他腰间的佩玉后也能猜出此人出身必定不凡。
然而比他的装扮更直观的,还是男人那俊美的容颜。只是他虽然拥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容, 可他的表情却是异常的淡漠,周身的气场更可以称得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不由的心生怯意。
所以纵使男人有惊人的相貌,却也没有太多人敢大大咧咧地直视这个冷漠的男人, 只能时不时地偷觑他一眼,思索着这一位究竟是哪家的贵人。
城门打开时的动静并不小, 相对于男人身后那些在长久的等待后终于看见城门被打开时怀揣着各类情绪的人们, 这个排在最前端的男人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平静地走上前, 向守城的士兵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路引。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这个气势惊人的男人究竟是谁,但守城的士兵们对于这一位的出现并不感到陌生,在看见对方的身影后他们只是小小地一惊, 紧接着便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男人递来的路引、核对起了男人的身份。
其实这道进城必须的手续对于这个男人而言并不是那么的需要, 至少遥安城的官兵没有认不出这张脸的傻子, 但因为男人的身份实在是特殊,所以就算大家都知道检查路引不过只是做做样子,也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敷衍。
除非是新人,遥安城守城的士兵基本上都掌握了“认认真真做样子”的技巧,在快速地检查完了路引并搜过了身之后,便将这一位谁都惹不起也不想去惹的人物送进了城内。
他们又不傻,怎么可能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冷淡的男人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流程,在收好了自己的路引后,便又骑上了自己的坐骑,乘着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早市也没有开始之前,一路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赶去。
作为西北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白日里的遥安城是热闹而又忙碌的,也就只有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的这段时间里才显得有那么几分寂寥。
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最后在一座宅邸的侧门边上停下。一早就侯在侧门边上的奴仆听见叩门声,不多时便打开了侧门,将人迎进了屋内。
“二爷,”一早就侯在侧门边的正是打小就跟在男人身边的心腹许一,他熟练地接过了男人递来的缰绳,还不待男人开口询问,便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道,“老爷从营地回来已经有好几日了。”
正要往主屋那边走的祝家老||二祝莫扬脚步一顿,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侧过头睨了跟在自己身边已有十余年的心腹。
饶是从小和祝莫扬一起长大,许一也被祝莫扬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但是就算头皮发麻,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老爷说,让二爷您回来后立刻去见他。”
这还是比较委婉的转述。
其实许一当时是被命令必须要原话转达的,但是顶着祝莫扬的视线,他实在是无法把那句“让那个逆子回来后立刻滚来见我”说出口。
外出办事回来后立刻拜见父母是规矩,父亲实在没有必要特意这么吩咐,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父亲动怒了?”
说着这样的话语,祝莫扬的表情和语气也没有太多的变化,许一一边在心中感叹自家二爷不愧是老祝家最冷静的男人,一边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前几日老爷动了大怒,许是知道了什么。”
至于究竟是知道了什么,面对着一位聪明人,实在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太白。
看见自个儿心腹那心有余悸的模样,祝莫扬也猜到自个儿父亲究竟是知道了什么。不过就算被告知父亲因为知道了他们的小动作而动了大怒,自己就算才刚刚办完事回到家,也要立刻去接受惩罚,祝莫扬也依旧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大哥可有什么事?”
听到祝莫扬的询问,许一心里又是一震,不由得暗道一声自家二爷和世子果然是兄弟情深。眼见着自己刚回家就极有可能被老爷责罚,非但连眼皮都不带跳一下,甚至还关心起了世子的情况,果然是已经出嫁的小小姐口中的西北好二弟。
不过……
您都关心起了世子的情况了,怎么不问一下三爷的情况呢?他可是您的亲弟弟啊。
这难道就是小姐当时一直念叨的亲哥吗?
“世子没事,就是三爷那边……”虽然二爷没有问,但许一还是一并提了一句。
不过作为一个聪明的心腹,许一也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全,只是偷偷抬头瞅了一眼自家二爷等待着对方的反应。结果他就听见对方在丢下了一句“既然大哥没事就不打紧”了之后,直接转身朝着主屋的方向走去。
似乎压根就不在意自己的亲弟弟究竟遭遇了什么。
亲哥,这绝对就是小姐口中的亲哥!
终于弄清楚了已经出嫁的小小姐当年的评价究竟是什么,许一一回神就发现自家二爷已经走远了。他正准备跟上,却意识到这时候去搬救兵比贸然跟上更加管用,于是他脚步一转,便朝着隔壁院子赶去。
祝莫扬来到自家爹娘的院子前的时候,祝家的家主——也就是名声赫赫的定国公正好刚起,一出院子就看见“逆子”站在门口的感觉对于定国公祝烽而言不亚于用膳的时候,看见自己最讨厌的菜被爱妻亲手端到了面前一样。
这种比喻听上去的确是有些孩子气,不过对于定国公祝烽而言,面前的这个二儿子的确是自己和爱妻的四个孩子中最为懂事、也是最为稳重的一个。
和从出生起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老大、以及从小就调皮捣蛋的老三不同,这个二儿子的性格虽说相对于其他的兄弟们来说冷淡了一些,却几乎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所以他才更奇怪,这次怎么看都像是老三先出来的事情里,怎么还会有老二的一份?
“你跟我来书房,”积攒了几日的火气在看见二儿子风尘仆仆的模样后消散了不少,连带着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不过该装的样子还是得装的,于是在丢下了这句话之后,定国公顶着看似怒火中烧的模样,率先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祝莫扬前脚刚随着自己的父亲来到了书房,被祝莫扬的心腹许一搬来的救兵——定国公世子祝未宣后脚便跟着到了。
定国公睨了眼自己的二儿子,见对方的表情终于有些动摇后,便让小厮将大儿子也一并叫进来。
定国公家一共有三儿一女,皆是正室所出,被全家都宠着的小女儿祝迟欢在去年已嫁入了皇城、成为了当今皇后。所以如今定国公府也就只剩下三个尚未娶妻成家的三个哥哥。
在剩下来的三个儿子中,平日里最没个正形的小儿子祝非铭因为定国公前些日子的怒火受了些皮肉伤,现在还躺在自己的院子里静养,故而此刻并没有跟着大哥一并出现在书房。
而大儿子因着是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加之平日里也成熟稳重的缘故,所以纵使当日定国公大怒却也没有将他重罚,只是让他跪了一晚上的祠堂,第二天一早就被放了出来。
现在就轮到当日因差外出,所以逃过一劫的二儿子了。
定国公对于这个儿子一向宽容,加之已经过了气头,所以语气也不似前几日那般严厉。但是思及这三个儿子这次做的事实在是太过胆大包天,于是定国公最终还是有些没好气地责问道,“说吧,你都做了些什么。”
“主意是儿子出的,人也是儿子联系的,与大哥无关。”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正在喝茶的定国公险些岔了气。
呸,真当老子看不出这种馊主意是谁出的吗?!
“你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定国公佯怒,将手中的瓷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按,“你们真以为这么说了,我就不会罚你们了吗?!”
这次如果不是他那些老友们的联系,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三个儿子居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私下联系几个世家向京里递请安折子,你们真以为这样就是在帮欢欢吗?”
定国公的怒吼声让门外只是听到动静的管事和小厮都不由得一惊,倒是祝莫扬面色不改地答道,“这种没脑子馊主意是三弟的作风,儿子并不知情。”
原本只是佯怒的定国公闻言不由得一噎,“你刚才还说主意是你出的。”
“三弟素来疼宠小妹,想要在小妹生辰的时候为小妹争面子也是人之常情,”祝莫扬一脸“我才没老三那么傻”的样子让定国公有些堵得慌。
他怎么就没看出这个向来懂事稳重的老二还有这一面,“就算动员各地年轻官员递交贺寿的折子与你无关,那么其他的事你怎么解释?”
老祝家的儿子在成年后都会被家里丢出去闯荡一年,这一年中他们去了哪里结识了什么人家里基本都有数,这次被联系的大多都是三个儿子早年结识的友人,如果说只是老三一个人的主意,定国公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当今圣上勤政爱民,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就算各地官员每月送上一封请安折子,那也是在关心皇上的龙体,这与儿子和祝家有什么关系?没准京里的那位就喜欢看这样的折子呢。”
这明褒暗讽的语气让原本还只是佯怒的定国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老祝家——或者说整个西北,乃至几个手中握有兵权的世家都看不上如今的皇帝,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出了这种阴招。
“你们真的以为这种不痛不痒的小动作会有用吗?这种小动作究竟能帮到欢欢多少,你们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吗?”
“每月一封的请安折子不过只是些调剂罢了,”但就算只是每月一封,各个世家以及与世家交好的官员们一起向京里递折子,一个月下来约莫也有数十封,更别提那些听到风声后会跟着世家一并模仿的其他各地的官员了。
“父亲,我们人在西北,能够帮到妹妹的事不多。我们家对于人在宫中的妹妹来说是助益,但同时却也是拖累。”
如今的这个皇帝当年费尽心思地也要让自家妹妹成为太子妃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但是对于因为先帝突然薨逝而登基的皇帝来说,妹妹的出身却也是一种阻碍。
若是妹妹出身在寻常武将家中、又或者他们的妹妹不是皇后,那么他们这些做兄弟的只要攒足军功为皇城里的妹妹争面子就可以了。但妹妹出身在国公府,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
就算他们不担心有后妃里有不长脑子的傻子欺负到出身不俗的妹妹头上,只担心皇帝为了夺得兵权会不会拿妹妹做文章,但相较于娘家就在精力的后妃来说,妹妹在皇宫中还是多有不便。
至少妹妹若是需要些什么,又或者是发生了些什么,消息传到他们耳中也已经晚了。
虽然之前已经猜到儿子们想要做些什么,但是真听到二儿子这么开口,定国公还是陷入了沉思,“所以,你们才故意整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帮衬人在京中的迟欢?”
祝未宣和祝莫扬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自打进屋后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祝未宣给出了他们兄弟三个在多次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不是帮衬,父亲,”他说道,“是解脱。”
他们的宝贝小妹自然是祝家最宝贝的凤凰,却不是因为成为了那个小家子气的皇帝的皇后、所以必须被囚禁在皇城里的凤凰。
“三年,我保证,不出三年小妹就能彻彻底底的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