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记忆里的烧饼香
现在已经不大敢吃烧饼了。市面上的烧饼多干硬味寡,粗厚焦黄,柴木硌牙,最滑稽的还用“十三香”等佐料代替葱油,吃烧饼吃出五香、胡椒粉的味道,简直匪夷所思。在无饼可食的日子里,忍不住怀念从前,总觉得那时候,日子过得慢悠悠的,人们紧衣缩食但是自得其乐。制作食品似乎更考究质量,讲究名气,不追求产量,也不会寻找粗劣的替代品。
一次无意中读镇江地方志,看到美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与镇江的渊源一段,她在弥留之际,喃喃自语:“能吃到一块镇江黑桥的烧饼该多好啊!”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绪像子弹一样击中我的心脏。是以天下间最珍贵的事物,一曰“已失去”,二曰“求不得”,此中滋味,贫富贵贱,殊途同归。
从宝盖路沿铁路一直往里走,会看到一座石桥,横跨铁轨两边,这就是赛珍珠临终前还念念不忘的黑桥,自1905年镇江兴建铁路以来,它就一直站在那里,是镇江城内最古老、最负盛名的一座旱桥。
关于黑桥的名字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桥被过往火车冒出来的黑烟给熏黑了,一说是黑桥下一家卖烧饼的生意太好,烧饼炉冒出来的烟把桥都熏黑了,故此得名。附近一片也都被称为黑桥,属于镇江的老城区,我的童年就在那里的石子路、铁轨两旁的野草丛中、马路边上的小人书摊,还有烧饼炉喷喷香的热气中穿梭度过。
烧饼要趁热吃,一冷就软,味道迥异。讲究一点的,要直接去烧饼店等“旋出炉”的烧饼。我偏爱萝卜丝的圆烧饼,父母一般吃葱油的长烧饼。吃烧饼是一件值得欢呼的事,我极乐意被大人指派去排队买烧饼,因为看大师傅做烧饼不亚于看一场惊险的杂技表演。
做烧饼要手疾眼快、干净利索。只见大师傅将擀好的烧饼排上一排,“刷刷刷”抹上香油,手一抖,撒上芝麻,而后,在手上沾一点儿水,拿起烧饼坯子在手上左右颠两下,让饼底湿润一下,开始往炉里贴。这时炉壁已经烤热了,炭火红星闪烁,大师傅一手扶炉外墙,一手往里贴,向左用右手,向右用左手,一只只烧饼贴在炉壁上,横里成排,竖里成行,一气呵成。贴到最深处,须连同头部一起钻进热烘烘炉膛里去,宛如杂技师将头伸进狮子口中去,十分惊悚。
烧饼一会就烤熟了,显出蟹黄色,师傅一手拿着长柄铲子,一手拿着铁网兜,一排排按序迅速将烧饼铲进兜里。这也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计,力道要准,动作要快。我曾看过一个小学徒帮忙铲烧饼时,将几个烧饼铲掉到炉火里,挨了大师傅一个大大的“毛栗子”。
烤好的萝卜丝烧饼又香又甜,掰开来,丝丝热气挟咸香扑鼻而来,美不可言。里面的萝卜红白丝相杂,翠绿的葱花相间,满满腾腾的塞在香酥的烧饼皮里,咬一口汁液横溢,怎不令人食指大动。
葱油烧饼的特色是插酥,好的葱油烧饼,层多葱多,盖子香脆、瓤子松软,底子黄白相间且有韧性,一块烧饼可以吃到好几种味道。小时候吃葱油烧饼喜欢一层一层的剥着吃,芝麻和酥屑直掉,再用指头一点一点从桌上把小屑屑蘸到嘴里吃光,一个葱油烧饼可供我细品上好长时间。
我有一个朋友,为人含蓄低调,甚少有溢于言表的情绪。唯有谈到旧时旧事,会流露出一丝怅然。他提起小时候放学后,常与小伙伴们相偕去买烧饼,大师傅为了区分品种在烧饼坯上划的两道刀痕,是他们最好的分割线。沿着两道刀痕,可以将一块长烧饼掰成三条,小伙伴们高高兴兴的分而食之。那些一起吃烧饼的朋友,如今也不知散在何处……
都说怀旧是将老的标志,现实的疆场,只能驰骋穿越,哪容我们停驻思索。渐渐我也麻木了,既然大家都能适应这个速成功利的世界,为什么我非要执意说不呢?
事有例外。某日加班,同事馈我一块烧饼,说是垫垫饥。盛情难却之下,我尝了一角,一时错愕莫名。那烧饼虽然冷了,但松脆多层,咸香适口,没有怪异的十三香,粒粒芝麻饱满结实,恍惚是旧时滋味,却又不是很分明,若有所失。是哪里,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记忆在日月流年中渐行渐远,还是某个不起眼的细节被世人忽略遗漏,我将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哪怕仅仅是吃一块旧时的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