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真转回身去，盲目地跟着冯嫣，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儿轻松感。

    再次回到冯紫的房间的时候，那些警察已经不见了，田真惊讶地发现，君凌竟然也在里面。他正在读床头柜上的那封信。过了一会儿，君凌放下信，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呐，这世界上的死亡方式可真多啊。”

    他是看着躺在床上的冯紫说的，田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给谁听。

    静默了一会儿，君凌转过身，用一种近似挑衅的目光看着冯嫣，说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一种成长吧。”

    冯嫣咬着牙说：“不，这只是我妹妹的死而已。”

    “这种事早晚要发生的。”君凌走向门口，不回头地道，“好好感激它吧！”

    冯嫣静静地看着君凌走出去，突然大喊道：“这样的成长我宁可不要！我……可不是为了成长才活在这世界上的！”田真走过去，默默地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冯嫣摇了摇头，把床头柜上的信拿起来，田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给看到这封信的任何人：

    “对不起，让你们吃惊了吧。

    “我一直是个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人，因为很多话一旦说出来，就会和别人形成冲突，可是当你们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再也反击不到我了，所以，有些话，我就在最后说出来，如果能得到理解，也算是一次没有回报的成功。

    “不用为我感到惋惜，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并且是经过长期考虑得出的结论，而并非是一时冲动。我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今彻底和它划清界限，与我自己，与别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事实上，我没有多少的遗憾，因为我已经尽过最大的努力去试着打穿我与这个世界的墙。只是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两个世界，是永远无法相互理解的。在这个世界眼里，我是扭曲的，同样地，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是扭曲的，我不想在一次次的无法改变中继续痛苦下去，然而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痛苦和死亡，于是我离开了，说实话，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唯一的一个遗憾，就是我把哥哥抛在了这个世界上。说来你恐怕会觉得好笑，因为我深爱着自己的哥哥——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恋。从小哥哥是我的精神支柱，因为我们同样是那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到长大了，这种感情却转化成了爱情。只可惜，就算是和哥哥，我们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

    “最后的最后，对于所有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只想说一句你们辛苦了，对不起，我让你们白辛苦了。我是个十分愚钝的人，懦弱、愚蠢、神经质、不可救药，即使有来世，也不一定能报答你们。

    “另：

    我的东西请随意处置。”

    信纸慢悠悠地飘到地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响动，随后再没有声音。那尖锐的寂静，仿佛要割破人的耳膜。

    冯家老太太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一看到躺在床上的冯紫，哇地一下大哭起来，沉默瞬间被打破了。

    “你让她安静一下吧。”田真说。当然，冯老太太没有听见。

    “没关系的。”冯嫣却说，“她已经不在意了。”

    田真转身走了出去，坐到客厅里，直到晚上，冯老太太抽泣着告诉他：“明天入土。”

    田真“哦”了一声。

    冯老太太顿了一会儿，突然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起来：“阿紫啊，干嘛就这么死心眼呢，为什么就一定要整天想什么另一个世界之类玄乎的东西呢，那么聪明的一女孩，好好地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哈佛都能进了哇，就算是整天逛街买衣服，也比瞎想来得强啊啊啊！爱哥哥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帮你解决的嘛，结婚都可以……慢着，一定是……是哪个家伙刺激了你对不对？你等着，奶奶这就去把他绳之以法！”说着她刷地就冲了出去，动作有力得像一个二十岁的人。

    田真叹了口气，无疑这个奶奶是爱她的孙女的，可是她直到最后也没能理解冯紫。一种浓重的悲伤在他心中像水银一般积聚在他心中，他微微一动，那沉重的液态悲哀就哗啦哗啦地响动，将他的身体敲得嗡嗡作响。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对一个人的死的悲伤，他握紧拳头，不禁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无地自容。

    ——冯紫连爱都没爱过他。

    又是一场安静的葬礼，静得让田真有一种自己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幻觉，肃穆低头的人群，又有几个是真心难过？他不知道，也无需知道。心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时出不来，把他和别人给隔开了。

    君凌昨天莫名其妙地出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仿佛根本没有来过一般，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田真只是交代了几个人让他们找，就无心再去管。

    “田真，你说，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丰衣足食，那么大家都会幸福吗？”还记得那一天，冯紫突然地问。

    “我想……恐怕不会。”

    “没错……所以，我们都在争什么呢？”

    “？”

    “人有了温饱，就想要社交，有了社交，又想要艺术，同时还不断地追求更多的物质，更多的认可，然而，物质也好，人际关系也好，艺术也好，这些东西有个头吗？”

    “……”

    “结论是，人不可能幸福。”冯紫说，“那么我们还追求那么多干嘛呢？更可笑的是，还有那么多人以‘给他人幸福’为荣！明明都是些吃尸体长大的家伙！”

    “冯紫。”田真突然转过身来。

    “虽然对此我也觉得很迷惘……”田真说，“但是，就当它是不需要理由的好了。有什么东西在推动着人们这么做——即便那只是命运。”

    “那你觉得，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的一部分。”那时候田真简短地回答。

    你死了，我留下。他想，仅此而已，我们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只能继续迈步——无论是坚定前行还是原地踏步。

    “是很寂寞的葬礼吧？”当天晚上，角川在电话里这么说。

    “是的。”田真垂下眼，“我……觉得自己也像拖进了棺材里。”他听见电话那头的音乐声，是角川把店里的音响开大了。

    “明白的。”角川说，“这种事，我也经历过很多次了。”

    一时无话，田真静静听着那边的声音。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过了一会儿，他说，“或许还会面对更多这样的死亡，或许我自己就会成为下一次的主角……”

    那边有谁在叫角川的名字。

    “抱歉！”田真突然反应过来，“这种事，本来是不该对别人说的，说了也没有用。”

    “我等你回来。”角川说。

    电话挂断后，田真又一次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两天后。

    冯嫣冲到田真面前的时候，步子急得几乎没摔跤，手里举着一张纸条：“这是刚刚我在门缝里发现的。”

    “一周后，鬼钟山，将一切做个了断。”纸条上这么写着。

    那字迹中散发出的冷冽气势，一看就知道是十二神邪。

    田真一时间却没能反应过来。

    鬼钟山？了断？这是挑战书？

    “赶紧准备出发吧。”吴子建一边说一边玩弄着田真的呆毛，“即使是陷阱，你也得去确认一下。”

    田真伸手把自己的呆毛拯救出来，点了点头：“那样的话，可以把这边的事情交给你吗？”

    “必须的。”吴子建回答，自豪地用大拇指指指自己，“看我怎么把苍狼会打点得井井有条吧。”

    然而，麻烦又来了，田真思前想后的，却没想到应该让谁陪同自己去，熟悉的人里，战斗力强的都不在，他也不想把更多的人牵扯到这事里，正烦恼着，他接到了张雨恭打来的电话。

    “我和你一起去鬼钟山。”田真接了电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张雨恭这么说，他的声音很沉。

    “这不行……”田真话还没说完，耳边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田真气鼓鼓地挂断。妈的，那家伙是铁了心要去了。

    没想到不一会儿，冯嫣也过来了：“去鬼钟山的话，我还是派得上用场的吧。”

    田真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打哪儿来往哪儿待着去，想去送死啊？”说着就要走开。

    冯嫣没说话，直接挡在田真面前，田真一眼就能看明白他眼里的坚定。

    “你一定要去么？”

    “一定要去。”冯嫣回答。

    “死了也没关系？死在那里可能会变成永世不得超生的游魂哦。”

    “去那里的重要性，对于我来说已经超过了任何事情。”冯嫣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田真。

    冯嫣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冯嫣了，远看还是老样子，可是，他的身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又少了什么东西。

    ——有一股寒冷的气息。

    (战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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