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一梳霜冷
萧令明略感意外,只得应了声是, 待侍奉过皇帝移驾, 方同叶懋仪一道上了轺车。二人彼此对着仍显陌生的面孔, 不过持最基本礼节,萧令明知自己倘不启口,断无让将军相问相查的道理, 遂微笑闲话:
“孤尚不知节帅贵庚?家中还有何人?”
叶懋仪笑道:“臣痴长四十三寒暑, 家严见背, 唯慈母在堂,另有夫人同几个女儿郞婿。”萧令明一笑:“婿, 半子也,还请节帅务必视孤作半子才是。”叶懋仪闻之大惊, 忙回话道:“臣岂敢, 殿下为君, 臣恪守臣道而已。”
见他虽无拘束之态,却是谨慎非常, 萧令明便不再多言, 待回至青宫,一面吩咐人收拾出寝阁,一面又命人重备饭食,笑道:“节帅一路风尘, 在宫中只是应酬, 也未好生用饭, 孤此间比不得陛下那里, 节帅将就些罢。”说着交由宫人侍奉,自己却亲自来寻簌簌。
廷中月色黯淡,加之寒意初显,萧令明便觉几分枯涩,那月光镀上身来,竟也让人颇觉不快,此时进得簌簌居所,只觉烛光大亮,竟有些刺目的意思,他稍稍定了定神,方看见簌簌正端坐临帖,便轻声踱步至她身后静静相查。
笔墨尚未入眼,少女耳上一对东珠耳环正如两粒白星般点在其间,萧令明只觉珊珊可爱,又思及春日里含苞的杏花来,待刚移去目光,簌簌却将笔搁下,长叹一声,索性两手托腮发起呆来。
“乏了么?”萧令明伸手漫至她眼前,将那新临的字在手中略抖了两下,簌簌讶然起身,脸登时被烘成了桃花色薄云,温温吞吞向萧令明施礼道:“殿下……”说罢便犯错事般立在那里,脑中想的已是昨夜太子入梦一事,梦间太子忽远忽近,捉摸不定,醒来身子又酸又沉,起身方见被褥间鲜红一片,月事渐成规律,这一回不觉害怕,却莫名知羞,倒像有了见不得人的一样变化,簌簌不禁捂了捂小腹,蓦地记起当日将军长女怀妊省亲,便也是这般不住摩挲腹部,她那时尚年幼,悄声问了方知原婴孩便藏在此间……簌簌微微把头撂过一些,出神想着,心内杂乱无序,面上却仍发着烧不退:日后是不是她也要藏个婴孩在此?怎的就有了婴孩呢?这般窄小的一处又如何藏得住婴孩?
“你看着,”萧令明贴上身来,将她复又按坐于几案前,将她彻底环在胸前,手底舔了墨塞与她,又握住她手开始指点:“王右军入木三分虽是好的,却不是你这样使不完的蛮劲,执笔用的乃是腕力,”萧令明发觉她手却是微颤不止,似是再握不住笔,忍不住笑骂道:
“你方才的力拔山兮呢?”
簌簌被太子身上气息冲击至几要晕眩,便垂首不语,肩头也跟着瑟瑟颤抖起来,萧令明只得松开她,皱眉问道:
“孤又没说你什么,不过指正而已,你怕什么?”
见她呆呆交手不出声,一叹摇首,伸手扶了扶被自己无意碰触松弛的玉簪,簌簌却不禁又是一躲,萧令明看了看她,撩袍一坐,笑道:“簌簌,你怎么好端端怕起孤来了?以往可是无拘无束,任性使情,话也多得叫人头疼,怎么,性情大变,是为何故?”
簌簌答不上来,自己也未必说的清楚,只一副小儿女娇娇怯怯模样,萧令明心中已了然几分,微皱眉略想了一想,审视她有时,却也不再难为她,只道正事:
“今日宫中盛典你也是知晓的,陛下降恩命节帅今日宿于东宫,好让你父女二人相聚,至于你身份的事,节帅尚不知内情,孤只交待你一句,节帅若问起,就说孤不知此事,记住了么?”
因以往家书,皆为太子遣人代写,不过竹报平安,簌簌不知太子意图,却又不愿隐瞒叶懋仪,面上便是一副茫茫无措神态,萧令明似看出端倪,静静吩咐:
“到孤这里来。”
簌簌不好违拗,只好走上前来,萧令明将她手牵引至掌心,微用了几分力不容她挣扎,柔声哄诱道:“孤还有仰仗你之处,听孤的话好不好?”说着却是低声笑了,“今日是不是身子不适?方才孤留意你捂着小腹。”簌簌细细答道:“妾身上……”一时忽又顿住,察觉此事似不当与外人道,便噤声不提。萧令明将她又拉近两分,抬手蹭了蹭她小脸,压住了嗓音,“是来了葵水罢?孤说过,这是好事,小孩长大了不是?”
说罢手便顺着她脖间胳臂慢慢滑下,直至再度握紧了她一只洁白柔荑,簌簌只觉身上麻麻滚过一阵战栗,又惊又怕迅速抬首看了一眼太子,萧令明已起身附在她耳畔幽幽吐气:
“长大了也好,有些事日后孤自会让你明白,眼下有一样却必须清楚,你如今谁也不是,只是孤的人而已,孤的话方是你唯一要听的。”
簌簌似懂非懂,昏头涨脑地点了点头,萧令明微微一笑,揉了揉她肩头:“随孤过来罢。”
前厅中叶懋仪方用了饭,不过稍候片刻,就见太子引簌簌前来,那女孩子身形窈窕,较之出阁时长高许多,乍然一观,确有几分肖似自己早逝的幺女,叶懋仪心头狠狠一酸,向太子见过礼后,轻轻唤了句:“菱歌……”
眼前人同记忆中几无差别,簌簌想起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泪,忽扑入叶懋仪怀中埋首哭道:“我想我爷爷……”叶懋仪心底一惊,忙搂住簌簌低声宽慰:“殿下还在……”手底已暗暗攥了攥簌簌手腕,簌簌这方想起缘由,抽抽搭搭止住,叶懋仪冲太子勉强应道:“让殿下见笑。”
萧令明佯作未闻,只笑道:“良娣太过思家,如今见了节帅情难自胜,乃人之常情,孤不扰你父女二人相叙,请便罢。”说着又看了看簌簌,他眼中是莫测笑意,“孤在寝阁等良娣,稍后径直过来便是。”
一时厅中诸人尽去,只余他二人,叶懋仪方苦笑看着簌簌道:“簌簌,那样的话要留心底的,怎能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簌簌心中迟疑,一想到太子,到底忍下不提,羞涩一笑:“我忘了。”说着如同伺候爷爷一般,将叶懋仪扶入座,却也是极为乖顺地问道:“都督,我爷爷可好?他想我么?我是极想他的。”说着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揉了几下,叶懋仪笑道:“你祖父还能拉得动船,好得很,他自然想你,簌簌,我问你,你嫁入东宫后,殿下当真不曾疑心过?”
簌簌支吾一阵,到底不会扯谎,却仍努力道:“殿下疑心过,可我按夫人教的解释了,殿下就没再问了。”
叶懋仪点了点头,仔细察看簌簌容颜装扮,果真是成长了好些,心中既觉宽慰又觉酸涩,竟是悲欣交集,知这到底算自己一桩罪孽,将这少女牵扯进局。遂摸了摸簌簌脑后头发,衔了满腹心事,轻声低叹:“我本只盼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那一日,如今看却是不能够了,簌簌,有时我倒觉得你祖父那样过一生,也是自得如意的。”
簌簌仰面看他,悄悄问道:“都督,什么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叶懋仪笑释道:“《尚书》中说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意思是天下太平,再无战事,人人都可似你祖父那般不过撑船饮酒快活。”
“我读书读少了,早知今日,该跟都督家的姊姊们多念些书的,”簌簌说着无端红了脸,抿唇撇了撇嘴,“是殿下嫌我读书少。”
“殿下待你如何?”叶懋仪看她神情,略感忧心,簌簌听提及太子便低首绞着帕子,闷闷回道:“我也不知,殿下的话我常常听不明白,我也不太常见殿下。”
“难为你了,簌簌,”叶懋仪心底一叹,忽想起飞奴来,却是被副将带去了官舍,于是笑道,“簌簌,我把飞奴带来了,只是今日不便携至东宫,明日请人设法送到你这里来。”
说着看了看四下,方低声嘱咐道:“日后如有事,倘不便送书信,便让飞奴捎回去,以往怎么养它,今后也如何养它。”簌簌听得疑惑,不知怎的想的却是太子沐浴那日说的几句,遂脱口而出道:“都督,殿下有一回说,日后他不做太子了,只能去一个唤作土馒头的地方,都督知道那是何处么?”
叶懋仪闻言登时面色一变,却又疑心道:“殿下为何同你说起这些?你是如何应话的?”簌簌摇首:“我也不知,不过殿下受过伤,像是被人打了一般,我只说,我要同殿下一起往土馒头去,断不叫他一人孤单。”
当日康孝义献礼一事,叶懋仪于洛阳城扎营时便收了崔维之一封私信,青龙三十年伊始至今所发生种种风波,崔维之信中皆已点到,此刻听了,便不觉惊奇,慢慢点头道:“土馒头一语万不可再学与他人听,”说着示意簌簌起身,“天晚了,我一日两日想必也回不得凉州,你先去罢。”
顿了片刻,叶懋仪又喊住她嘱咐两句:“你到殿下那里,殿下倘问起什么,就说爹爹只管让殿下放心便是,勿要再作土馒头语。簌簌,能记住罢?”簌簌点头应了,方一出来,便见宫人返还阁内,一应叶懋仪就寝事宜。
廷中月色彻底晦暗下去,远远能见蓝穹下挂着的一颗星子反倒放着熠熠光亮,簌簌提着宫灯朝太子寝阁行来,少女衣裙逶迤拖地,她走得极慢,既不懂太子吩咐,亦不解将军所言,进得阁内,却见太子散了发冠倚榻假寐状,手持一断梳,簌簌以为他已睡去,便蹑手蹑脚转身欲走。
“孤候你多时了。”萧令明未曾睁开双眸,声音缱绻。
簌簌怔了怔,轻轻行至他跟前,低声道:“妾照殿下的吩咐做了。”萧令明这方微微抬目看她,指着脚下:“你坐下说话。”簌簌便依言跪坐于他眼底,默默听命。
“你父女二人都说了什么?方便告诉孤么?”萧令明又缓缓阖目轻揉着两边太阳,语调低沉,似着困倦,簌簌暗暗一目,只见灯光下太子长发黑鸦鸦一带泄了满世界,便看着那犹如锦缎的一片答话:
“妾背给殿下听。”
萧令明闻言低低笑了,听她果真背书一般将二人言辞来往悉数道尽,直到末了那句所谓放心语,方扎得心间突突直跳,静默良久,听窗外似起了大风,不问其他,却暗哑着嗓音问簌簌:
“你冷么?”
他行冠礼前,便有这样的一个夜晚,秋风极盛,让人疑心是否可掀翻了紫微殿,他因言辞冲撞了皇帝,于殿前整整跪了两个时辰,冷风刺骨,他咬牙看着眼前宫殿犹似巨兽般横亘天地间,而他则渺小如草芥,或是尚不如草芥,他的父亲,他的君王,便在殿中安坐如常,铁马撞得疯狂,内侍手中的宫灯聚着点点昏黄凝于眼底,只是冷风而已,覆身却仿若冰雪,长夜的寂寥拢他入怀,天地间无他,唯入耳秋声。
很久一段时日间,他耳畔都只听得见呼啸风声,亦无他。
萧令明问完这句,便彻底懒如一只蛹,蛰伏于漆黑发间。
“妾不冷,是不是殿下觉着冷了?”簌簌被问的糊涂,犹豫起身将锦衾扯过,为他轻轻掩了半边身子,动作间正对上萧令明不知何时睁开的一双眼目,又黑又亮,兽一般沉默盯住了自己,簌簌呆呆同他对视,忘记回避,惊得四肢冰凉,不知太子缘何忽变作一副可憎面孔。
“孤确是冷,良娣能为孤做些什么呢?”萧令明问她,簌簌僵硬半日,终迟疑提议:“妾身上热,给殿下把榻暖热了睡行么?”
少女神情踟蹰,萧令明望了她片刻,淡淡笑了:“不行。”却又紧跟问道,“方才句句属实?有无隐瞒?”簌簌忙道:“没有假话,妾都背完了。”萧令明默默颔首,伸出两指点了点她双唇,“好孩子,孤多谢你了。”说罢翻身朝内,不再言语,只留一头乌光水滑好青丝与她。
“殿下是要睡了么?妾告退。”簌簌失神了一霎,候了片刻不见太子回应,正欲折身离去,忽见榻前太子那双连底翘头履并未摆正,便蹲下身来,将其摆放整齐,抬眼时看太子有一缕发落于榻前,簌簌心口一阵乱跳,伸手飞快触了一瞬,又是欢喜又是慌张,这方慢慢起身。
行至门前,忽闻太子低低说了句:“你告诉小青,让纪奉仪过来侍寝。”
簌簌隐约知侍寝大概为何事,这本是来前有人曾细细教导之事,此刻却未能真正联系两者所具差别,愣了一愣,应答一声,转身去了。